满族传统说部《东海沉冤录》, 在满族长期流传不衰的民间口碑说部艺术之中, 独具特点和艺术魅力。全书孕生的初衷, 本说部开篇便有明确表述———清初皇室中执政者, 为汲取前朝治国经验而凝生成此说部故事。据我们所掌握的资料考证, 这在满族众多说部中是独一无二的。正因如此, 《东海沉冤录》并非讲唱清代满族往事, 而是以清前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等群英勋业为说部核心背景, 以气势磅礴、恢宏壮阔的感人情节, 以众多有血有肉、可钦可赞的英雄人物, 栩栩如生地展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逐鹿辽东和东海女真人的血泪生存史。故事新颖跌宕, 纷纭错杂, 扑溯迷离, 成为清代朝野各层人士朝夕很喜爱听讲的书目。特别是在乌苏里江以东满族东海女真人原居住地诸部氏族后裔中, 一些故事情节备受崇誉, 传咏尤炽。相传早年, 在锡霍特山南麓及沿海散居的部众, 年年都有各种形式的民间祝祭活动, 除烟火不断、祭歌频传外, 自有本部落激扬慷慨的“乌勒本”, 向儿孙们传讲当年的血泪沧桑史。1860年该地域归入俄罗斯版图之后, 原居住地不少东海女真诸姓氏背井离乡, 远迁我国东北各地, 关山重叠, 备增系念祖先故土的情怀。虽经清代乃至后来民国年间, 东海传统祭俗和传说故事在满族诸姓氏中, 不仅始终未有中断过, 而且更加脍炙人口。众多扣人心魄的传说, 众多荡气回肠的长歌, 像数不尽的涓涓溪流, 在数百年奔腾流淌中汇聚成了浩瀚的泱泱说部, 传播于白山黑水乃至京津内地, 为世人缅怀、敬慕、慨叹、传咏。这是《东海沉冤录》在我国北方得以广泛流传与影响深远的重要社会基础。
考《东海沉冤录》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 能够形成为惊世的泱泱巨著, 除北方社会背景条件外,还有一条更重要因素不可忽视, 那就是有清一代一些史官文人赋予本说部诸多智慧, 使其具有了传播不衰的生命力。说部开宗明义, 便讲明本书的成书发端于清廷上层, 细研说部尤可窥见《东海沉冤录》结构壮观, 历史和地区跨度很大。全书所涉猎时期, 系从大明朝朱元璋洪武年间到燕王朱棣废恭闵称帝时止。主要情节、人物、时间、历史纠葛等内容, 有些几乎同《明史》相吻合。可以断定,说部初成书于明末清初, 传于顺康时代, 雍乾后全书成体。《东》书容括如此错综复杂的历史空间,又何况记述了发生在长城以内、长江以北广袤地域罕为人知的众多细情秘事, 若没有史官文人襄助,实难成书, 并在后来赢得世人首肯的。正因如此, 本书初稿约经多位清代一些史官文人的组合与综述, 其间又不断糅入民间街谈巷议的无数散在故事, 先由清宫大内再传入臣僚, 再由庙堂传入各地民间, 使之愈来愈丰满成熟, 最终凝聚成为波澜壮阔的满族长篇说部《东海沉冤录》。在一定意义上讲, 本说部填补了古史和文献中东疆地舆人文史料空白。全书上自皇家, 下至燕、冀、辽东以及东疆各部族东海庶民, 皆入表述之列, 并大量记载了古代东海人诸多实难查询的民情掌故, 堪称“趣”书、“博”书。清道光朝因罪流放黑龙江卜奎的大学士英和听过此书, 赞其曰“东海实录, 不为过也”。
《东海沉冤录》在长期流传中有不少长短传本。本书所传之初始范本, 据知为口耳相传的长调祭歌体传本。讲唱者依传本以述为主, 边歌边唱, 夹叙夹议。据传在最早的传本里, 保留的长调曲牌有《赞美人》、《娘娘乐》、《东海号子》等, 达二十几个, 变换咏唱, 活泼抒展, 趣味盎然, 可惜早在流传中渐已散佚。知者仅几首, 亦难录其准, 录其全本说部《东海沉冤录》的传承史, 最先始讲述者据传源出于清前期后金开国大将满洲舒穆鲁氏杨古利。杨古利世居珲春, 其父库尔喀部酋长, 青年时代随父归附建州部首领努尔哈赤, 同隶正黄旗。杨古利英勇无敌, 伐辉发, 破窝稽, 灭乌喇均有战功, 深得努尔哈赤宠爱, 封为额驸。天命间,又大战萨尔浒, 破铁岭, 拔沈阳, 后随太宗破明关, 薄明都, 直逼京畿, 英名赫赫。天聪、崇德间亦甚得太宗皇太极和孝庄皇后的宠幸。其侄女舒穆鲁格格, 乃女中豪杰, 武艺超群, 由太宗恩允, 嫁于太宗爱将哈勒苏将军之子、首任宁古塔城守尉虽哈纳将军为内室。杨古利与哈勒苏同佐太宗御前共事, 尤有姻亲之谊, 交往挚密。杨古利据有可上通大内、下可联络东海故地之优势, 熟知《东海沉冤录》说部机奥是可想而知的。杨古利的舒穆鲁氏家族, 长期生活在东海窝稽部锡霍特山南脉乌苏里江源罕噶哩松岩一带, 而杨古利本人自幼在当地土生土长, 非常谙熟东海地理、风物、民间口碑史话。据舒穆鲁氏家族颂扬祖先功业的传闻证实, 杨古利性好尚勇习文, 素有非凡的口才, 常在军中以讲唱拿手的家乡东海长歌为奇艺, 本族以此为荣耀。杨古利这一特长, 后为其侄女舒穆鲁格格承袭。
舒穆鲁格格自嫁入富察氏家族后, 便把东海故事悉数带到了吉林、宁古塔, 传给了富察氏家族上下人等。故富察氏家族得天独厚, 很便捷地了解和全部得到了《东海沉冤录》故事, 并发扬光大, 传播开来, 成为后来富察氏家族所据有的满族传统民间说部文化财富中的又一重要组成部分, 随时作为阖族婚寿祝祭等活动时的余兴, 令人百听不厌。这期间的《东海沉冤录》故事与后期的《东海沉冤录》相比, 还是初步的。富察氏家族的《东海沉冤录》的最终完竣, 则是在清康熙年间。康熙二十二年(1683) , 富察氏家族中一支托雍额携子伯奇泰, 随萨布素将军奉旨永戍瑷珲( “瑷珲”现简化为“爱辉”) 后, 又将《东海沉冤录》故事由宁古塔带到了爱辉新址, 常常在战斗空隙时, 给从宁古塔、吉林、盛京等地来此戍边的八旗将士们讲唱“乌勒本”说部《东海沉冤录》。因其史料鲜闻, 生动离奇, 而为兵勇称道。其实, 富察氏家族传讲的《东海沉冤录》尚属本说部的待成雏形。当年在爱辉戍边八旗营中还有一位很著名的清廷大人, 也擅讲与《东海沉冤录》名异情近的长篇说部《血荐情缘传》。此人名叫玛拉, 姓那喇氏, 满洲镶白旗人, 顺治朝以来曾在清理藩院、礼部、工部等重要部门任职, 博古通今, 善交天下人士, 尤通晓索伦、蒙古、飞牙喀、俄罗斯等几种语言, 对北疆诸民族生活区域民俗掌故极其熟悉。他早在京师理藩院时, “在外国公使中戏讲《东》书以为趣”, 可见他很早就熟悉这部说部。此番他奉旨随彭春公等由京师来到北疆爱辉参与指挥雅克萨之战, 八旗统领们为激励将士, 夜晚篝火如昼, 军帐里笑语喧哗, 唱讲各族歌舞故事。其间, 富察氏家族的《东海沉冤录》, 玛拉大人的《血荐情缘传》等, 都是众人必听的选段。这两部书都是由明金陵传闻演绎而成的满族说部故事。但《血荐情缘传》故事情节, 要比富察氏族众讲述的《东海沉冤录》情节更为丰富, 增加了明初朱洪武身边众多谋臣良将的故事传说, 还有关于金陵、秦淮河、燕京等地市井形胜和庵堂禅事等描述, 自有体系, 独具一宗, 使全书更具有完整性和可信度, 尤其增添了本说部的时代气息和全书社会历史价值的厚重性。据爱辉地区富察氏家族传承的《萨大人传》满族长篇说部可知,清康熙朝保卫雅克萨战争胜利结束之后, 汇聚爱辉的各路清军八旗将士分别返回京师、盛京、吉林、宁古塔和黑龙江将军所辖卜奎、墨尔根等地。原在清军八旗将士中, 讲唱满洲传统说部“乌勒本”和演唱满洲乌春(歌谣) 、表演满洲“玛虎玛克辛” (即戴面具的“玛虎戏”) 等活跃军心的各种文化形式, 也随着被带到了各地, 在满族等各族中广泛传播开来。玛拉将军讲唱的《血荐情缘传》, 因其情节涉及长城内外, 物阜民丰, 博文广记, 曲折动人, 俨然像我国北方元末明初的社会万花筒。因此, 《血荐情缘传》在当时影响较广。爱辉富察氏家族后来在整理和讲述《萨大人传》的时候, 对舒穆鲁氏家族早年传述的《东海沉冤录》, 在反复聆听《血荐情缘传》的同时, 由本族说部赊夫们(师傅) 后来在唱讲过程中不断切磋, 不断进行合理地吸收、丰富和充实, 形成了《东海沉冤录》今日特有的格局, 并仍沿用《东海沉冤录》固有的书名传承和流传下来。这便是满族传统说部《东海沉冤录》最早期诞生、成书及其传承的概略过程。
自康熙朝以来, 《东海沉冤录》在我国北方长期流传过程中影响日广。该书引起多方喜爱, 究其因就在于东海在大清国上下人等心目中, 是一块既遥远又富饶, 既野蛮又神秘的所在。东海地区广袤无垠, 有漫长的海岸线, 山富树果, 海藏鱼盐, 物产丰饶, 气候宜人, 向称北国巴蜀。故而成为世代栖生福址, 招来八方生民。也正因如此, 金元明以来东海向成为各路兵家、地方政权、各部族争相窃据、染指、火并之患难深重之域。清道光朝之后沦为外国属地, 倍加对其增添崇仰、痴恋、神往之情。东海故事因其生动奇特, 不单满族人家喜爱听, 汉人和其他各界人士也喜欢听, 不胫而走, 不分尊卑, 书肆客满, 甚至在民间传讲。乾隆帝为体察下情, 在宫中宣听子弟书、八角鼓书目外, 还有风靡一时的《东海传》, 即《东海沉冤录》。过去, 京师和吉林、卜奎市井街头演唱中有说《大明公主哭东海》、《东海古谣》、《大仓豪族》等书段子者, 都是由《东海传》书名派生而来的。
许多事例证明, 一部满族长篇传统说部的存藏与发展, 并能持有旺盛的生命力, 是与传承该说部的满族家族氏族凝聚力和自身的文化素质条件, 有着紧密关系。富察氏家族是北方著名的望族。自古沿袭极严格的祖训, “每岁春秋, 恭听祖宗‘乌勒本’, 勿堕锐志”。讲唱说部, 成为阖族训育氏族子孙的治家之道。凡所得说部档册资料, 均由管家奶奶或萨满在西墙神匣中存放。族中长老们责成专师诵念熟记, 再传授给各支弟子讲唱。满族传统说部《东海沉冤录》, 就是如此保存下来的。
我现在讲的《东海沉冤录》, 则是依据我们祖上满族富察氏家族爱辉地区珍藏的传本讲述的。据本族重要文化传承人富希陆先生1961年秋回忆, 本传本形成为近代完整而独具系统的长篇说部, 约有二百多年的传承史了。这期间有过几次补充, 最突出的一次就是本家族传讲, 康熙年萨布素将军在他的好友玛拉大人返京师之前, 应族人之约把他接到富察氏家族营地款待, 专门求教, 聆听对《东海沉冤录》的评鉴。玛拉大人还耐心地传教不少故事段子和唱调。从乾隆朝以来, 本族在修缮家传说部《萨大人传》同时, 亦不断修润《东海沉冤录》等说部。清末同治、光绪年间, 富察氏家族《东海沉冤录》的主要传承人是富小昌萨满和毓昆大萨满, 后传于先祖伊朗阿, 伊朗阿庚子俄难战殁于大岭, “乌勒本”的传承人中断了十余年。进入民国时期, 居住在大五家子托克索的富察氏家族,因社会变迁, 家道衰落, 阖族各支分居而过。尽管如此, 祭礼、族规、传讲说部的古制, 沿袭不变,仍由伊朗阿二子德连和全连兄弟统理。家族每逢有节庆、迎送、寿诞、祭祀、婚丧等重大事项, 必有妈妈或玛法讲唱说部。因本族到爱辉地方年代久远, 除讲唱《东海沉冤录》外, 传承和积累的满族说部书目很多。如《音姜萨玛》、《天宫大战》、《飞啸三巧传奇》、《萨大人传》等, 有口皆碑。德连于1934年病逝, 《东海沉冤录》由其子富希陆承袭之, 因教务甚忙, 便由姐夫张石头代之。张石头自小长在富察氏家族中, 虽没有文化, 但聪敏好学, 通晓满语满俗, 过耳不忘, 甚得祖父母喜爱。他擅长讲唱, 能一连几宿不睡觉, 口若悬河般讲唱数不尽的传说故事。凡从他口里传出的任何故事或说部, 都格外生动活泼, 令人涕泪满面, 诱人爱听。张石头在附近四村颇有声誉, 深得族众拥戴。后来因我母亲病逝, 弟妹稚幼, 他们热心搬到孙吴镇住, 一起帮助我们, 两家非常亲密融洽, 先父富希陆有暇时跟他姐夫一起追忆和切磋喜爱的《东海沉冤录》。此时, 适逢1947年春节, 孙吴小镇人口不多, 但地处去往逊克、爱辉、黑河交通要枢, 商贾行旅密集, 畸形繁华。小城茶肆栉比, 除讲《杨家将》、《三侠剑》、《包公传》、《童林传》等评书曲艺外, 南街口“三合茶社”开播小段《东海风尘录》, 即《东海沉冤录》原型故事。讲此书老板就是从张石头处传学去的。此人外号刘大板儿, 讲唱河间大鼓, 自弹弦, 夫人唱。夫人可非同寻常, 誉传小城, 系日伪时期本镇“新街基”的一位名妓筱黛玉。解放后, 与刘大板儿从良同居, 长相美丽, 嗓音甜脆, 取艺名“筱美花”。此书由刘大板儿改说唱路子, 夹叙夹唱, 别有一番风韵。富希陆先生和姐夫张石头曾于1947秋至1948年冬多次听他们合演, 客座兴隆。据传, 这对伉俪后来回乡求财, 又将此书带回关里去了。本书系1947年至1949年间富希陆先生回故乡大五家子村居住后, 利用农活空隙, 深夜不寐, 在豆油灯下边回忆边记述下来的翔实备忘纲要, 并经常同当地满族著名说部故事家杨青山大哥, 在一起热心切磋, 不断地充实整理, 最后俩人用白线订成了小型轻便的手抄文本, 在屯里传借, 可惜1948年冬佚失。尽管如此, 《东海沉冤录》故事并没有被杨青山、富希陆等热心人士们遗忘, 仍偶尔在众人中传讲。我本人也非常喜爱这部长篇故事。1978年我返里探亲, 听先父富希陆老人口诉后, 用文字记录下来, 后来又经几次询问与充实, 在我处存放有年。欣逢盛世, 承蒙吉林省领导对濒临消散的满族文化遗产无微不至地关爱重视和热诚鼓励, 2002年我应好友文礼先生之邀, 利用半年多时光录音完毕, 还要特别提及和感谢于敏女士, 她精心润录, 废寝忘食, 才使久被世人忘却的满族著名说部书目, 得以抚尘面世。
2006年7月1日(本文刊于《社会科学战线》2007年第3期 富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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