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满族人,他不愿看到满语消亡;他给小学生、大学生、研究生讲满语课,想为挽救满语做点事。
黑板上,金标写下一串奇特的瘦长的文字,然后用一种专用音标去释读,接着解释着它们的含义,这就是满语。
满语,作为清代统治集团的官方语言,兴盛了近三百年。但随着清王朝的消亡,满语的使用范围在以惊人的速度缩小,以至濒临绝灭。时至今日,鲜有人再会听说读写满语,就连人口超过千万的满族人也几乎淡忘了这门语言。
作为一个满族人,33岁的金标不愿看到满语消亡。十年来,他一直与这种语言打交道,他希望有更多的人学会并传承满语。
从先前的一小拨爱好者,到现在的大学生和研究生,还有白山市第三中学(以下简称白山三中)两个班级的小学生,金标的学生越来越多。为此,他每周都要穿梭在白山和长春两个城市之间。他说,他和他的朋友只想为挽救濒危的民族语言和文化做点事,这些学生只要有一半人能学会,他就很开心了。
双城奔走
每周五下午由白山到长春,周日再回白山,2010年3月至今,金标奔走于双城之间。这让人想到时下热播的《双城生活》,只是他的双城生活与恋情无关,与满语有关。
金标是白山三中满语教师,兼任东北师大满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满语教师。
今年11月30日,在白山三中满族学堂,记者见到了金标,他个子不高,平头,眼睛不大,左眼因儿时玩耍被玩伴射伤而失明,但这并未影响到他的生活。
每周六13时30分到16时30分,他会站在东北师大历史文化学院一间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给三四十名大学生和研究生讲满语。为保证上课时间,他通常会在周五晚上赶到长春,在旅店住一夜。
上课前,他会在教室第一排的桌子上放一些教材和学习资料,那是专门留给新来的学生的,当然,这样的学生还需要每周单独辅导,否则跟不上大班的进度。这些教材和资料都是金标自己编印的。
在东北师大,满语是一门选修课,没有课时和考试的约束,学生根据自己所学专业的需要自愿来听,偶尔也会有慕名而来的校外人士。
周日,金标乘客车返回白山三中,周一到周五,他要为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讲满语课,每周两节。同时,他还要做大量的满文编译、词频统计等繁琐工作。
在白山三中,右侧是一栋老楼,左侧是一栋新楼,新楼楼面装饰着红漆柱子,据说这是纯粹的满族装修风格。满族学堂设在该楼三楼,三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一间图书馆,占据半层楼。学堂的门窗和桌椅以及各种装饰都是纯实木的满族风格,显得古朴。
目前,白山三中的满族学堂是全国唯一一所将满语列入系列教学并形成学科的学校。金标任学校的满语教研室主任,此外还有3名专职满语老师,其中一位是教满族文艺的,另两位是去年江源区在全区中小学教师中培养出来的,说起来她俩也是金标的学生。用副校长宋兆菊的话说,就是“一个导师带俩研究生,一边教学一边研究满语”。
在这里,金标有一个小宝库——满语图书馆,这里收藏着七八百本满语图书,虽说都是打印版本,却非常宝贵。
金标说,他的藏书只是满语文献的九牛一毛,全国现存未整理的满文档案约二百多万件,里面可能有更多我们不曾了解的历史细节,这些都需要学习满语去破解。满语是清史、满族文化的重要研究工具,这也正是他传播和推广满语学习的意义所在。
与满语结缘
掐指一算,金标从学满语到教满语已有十个年头,能让他一直坚持下来的只有兴趣和责任。
1978年,金标出生在永吉县双河镇一个农民家庭,高中学理,大学学生物,研究生学动物学,都与满语不沾边。他对满族文化的兴趣主要来自家族史。
小时候,爷爷经常讲家族的老事儿:金家祖辈是清代吉林将军辖下吉林市驻防八旗兵丁,家族曾出过驸马爷,金标的曾祖父就曾在北京的驸马府做管事……那时,金标只知道满族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但爷爷不会,家族里也没有人会。
2000年,金标考入位于哈尔滨的东北农业大学生物工程专业。网络和图书馆开始帮助他了解满族文化,随着了解的深入,他越来越想学习满语,但却无从下手,都不知道去哪买教材。
2002年,网友指点迷津,他在黑龙江大学满语研究所赵阿平老师那里买了一本《满语研究通论》,开始自学。
“我并不是有语言天赋的人,英语六级考了几次都没过,”金标笑着说,“真的,我完成满语入门差不多用了四五年时间。”所谓的满语入门就是学完语音和语法。
也难怪,10年前,金标学习满语时,没有正式的学习班和相对成型的教学体系,基本靠自学,然后再向懂满语的老师请教。
最初,金标经常钻入死胡同:那时接触的都是复印本的印刷体满文,他不知道字头拼写规律,甚至连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在大学,金标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给了满语。2005年,金标考取了本校动物学专业研究生。随后,他加入了一些学习满语的QQ群,并通过哈尔滨满族莫勒真运动会结识了满语泰斗刘景宪老师的学生汪波、付文学、赵延川等人,“我从他们那学到了很多满语知识,他们都算是我的启蒙老师。”金标说,2005年秋季,他又结识了一家满族文化推介网站的创办者赵文成和满语发烧友王硕(原哈尔滨工程大学学生,现攻读中央民族大学满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2005年中秋节后,王硕先在哈尔滨工程大学开办了全国第一个以满语教学为目的的大学生社团,还邀请了当年与刘景宪老师一起开办满语班的陈光远担任教师。
金标也加入了社团,开始了正规的满语学习。陈光远免费给大家授课,使用的是清代传统教学中沿袭下来的满语教学理论,让学生们受益匪浅。正是这一年,金标才真正把满文字母的发音全都学会。后来,他终于通过两个单词的对照找到了满文拼写的规律,还掌握了一些满文手写的方法。
业余满语老师
金标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满语已经不仅是一种兴趣,而且成为一种责任——一种渴望传承满族文化的责任,这种感觉让他在学习最艰难的时候坚持了下来,也影响了他以后的道路。
生活中,金标比较内向,话语不多,可他一站到讲台上,就变成了挥洒自如的金老师。到现在,金标已经从事专业满语教学两年了,此前,他还当了三年多的业余满语老师。
说起第一次讲满语课,金标笑着说:“当时紧张得把事先备好的课全忘了,说话颠三倒四。”
2006年春,正在读研究生的金标向学校申请成立了满语爱好者协会,成员有二三十人。他省出自己可怜的生活费,用来印教材、资料。协会的成立,让金标被迫成为满语老师,这个原本当众讲话都会脸红的大男生,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紧张得过了头。后来课讲得多了,思路也就逐渐清晰起来。
金标最大的愿望就是越来越多的人学会满语,喜欢满语,可真正坚持下来的人却不多。王硕创办的满语社团,最初有三十多人,一年后就剩下七八个人;他创办的满语协会,学员也是一次比一次少,最糟的一次只有一个学生听课,那天,他坚持把课讲完,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2007年上半年,他忙于毕业论文和找工作,将满语协会交给学弟学妹了,遗憾的是在他毕业前没能培养出一个合适的老师,他毕业后不久,协会就解散了。
当初在协会教满语时,金标时常因人数多少而患得患失,后来,他的心态好多了,他只教愿学的人,想学就学,不想学也不强求。虽然会满语、学满语的人不多,但在这条路上一直有朋友往来,他走得并不孤单——2006年秋天,在网上认识多年的常峥来哈尔滨旅行,她也是满语爱好者,临回北京之前她塞给金标1000元钱。“我说不要,她执意让我留下,我说算是借给我的。”金标现在仍然很感动,常峥让他用这些钱印成满文学习资料发给别人,或者把钱给其他的做满语教学的人,大家形成一个互相帮助的链条。他说,正是因为大家相互取暖,他才有信心把满语教下去。
2007年11月,金标在长春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此前,他就知道长春有一位叫单景州的律师热衷于满族文化,也在学习满语。他一报到,就马上找到单律师,见面就谈办满语学习班的事。两人一拍即合,2008年4月,满语学习班在单律师家的客厅开办起来,20余名学员把客厅塞得满满的。
学习是免费的,资料是单律师出钱印制的,金标则负责讲课,他每个周末从三道镇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上课,晚上在单律师家的客厅打地铺。
2008年10月13日,长春市满族颁金节(满族“族庆”日)上,满语班学员认识了很多热衷满族文化的满族人,长春理工大学法学院的赫院长免费为满语班提供了一间教室。更换教学地点的第一堂课来了80人,差不多是金标从教以来学生最多的一次。第一个学期,每次来上课的人数都保持在60人以上。
三年业余教学,金标尝试着改进了满语教学的技巧,比如,原来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教,满语十二字头有1300多个,在不同的位置又有不同的写法,记忆要乘以5倍,差不多要记6000多个字头,这对初学者来说太难了,导致很多人中途放弃。
金标试着把音节拆成音素,拆到不能再拆为止,只要记住七八十个字符,再掌握一定的拼写规律,就可以学会满语读写。对于16岁到35岁的普通学生,每天学两个小时,一周左右就可以掌握这些音素,学习满语也就变得简单了。
2008年9月,金标的教学变得困难,因为他的工作换到了敦化市一家兽药厂。之后一年,他需要每周六从敦化坐6个小时火车到长春(大约23时到),然后打车去单律师家住一夜,第二天去长春理工大学上满语课,然后再乘车回敦化,星期一正常上班。
上课依然是免费的,那时金标的月薪不足2000元,除了交通费和用在满语教材上的花销,所剩无几。但他看得很开,他说,一个人失去的和得到的不能用钱来衡量,反而是“满语给了我很多,很多知识,很多乐趣,很多朋友”。
业余老师转正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2009年6月,一个偶尔的机会,朋友把金标介绍给东北师大满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名誉主任爱新觉罗·肇子瑜和主任刁书仁,他开始融入到学院派的满语圈子。
两个月后,金标在白山市成为一名满语代课老师。当时白山市江源区在白山三中开设满族学堂,万事俱备只欠老师,江源区教育局向东北师大求助,刁书仁推荐金标去代课。
2010年1月,江源区教育局以引进特殊人才的方式“引进”了金标,作为白山三中满族学堂的正式老师,同时给他解决了教师编制。自此,金标终于从一个业余满语老师转正了。
在成为真正的满语老师之前,金标从未想过,有一天,满语会成为他的职业。
当时,满族学堂面向全区中小学生的满族学生招生,一个大班约150人,每周五下午上两个小时课,但这个班不到一年就停掉了,原因很简单,学生来自各个学校,交通上、管理上都存在困难,且学习效果不好。最终,金标只教出了3个合格的学生,即完成了满文与拉丁字母之间的认读,见了满文能读出来。直到现在,这3名学生还每天晚上坚持跟金标学1小时满语,学习也是免费的。
今年初,学校和教育部门研究决定在学校开设三四年级两个满语实验班,一周两节课,教材是金标2010年近一年时间编的,第一册主要是满文字母和语音,第二册是单词和简单句子的积累,第三册是短文和句法,目前正在编写。
满语实验班开设11个月,金标很满意,他预计再有半年,学生们就可以把所有的满文字母学完,坚持到小学毕业,这些学生就可以掌握1500~2000个满语单词,可以写简单的文章和进行阅读。
而且金标还有了助手,去年江源区教育局开办满族教师寒暑假满语学习班,金标授课,经过一年培训,姜微、赫文两位老师被选拔调入白山三中成为专职满语老师,她们一边教学生音节,一边跟金标学习语法。
目前,金标正带着两位老师一同整理满语词频手册,即统计满语词汇的使用频率,为学习满语单词和未来制定满语等级考试提供依据。
此外,2010年3月,金标被特聘为东北师大满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满语讲师,当时有一个社会满语班,去年下学期又开了一个研究生满语班,现在学生加起来有45人。
近年来,全世界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民族文化多样性的认识不断提高,学习满语的人也越来越多,沈阳、北京、长春等地相继出现学习满语的民间组织,现在,长春市满语字母过关的约有100人,具有一定语法基础的有30人左右。还有人向音乐、书法等方向推广满语。
另外,一些满族先人居住地,比如通化、吉林乌拉街等地已有学校正规划开设满语教学。另外,辽宁新宾、本溪,黑龙江富裕县三家子村也相继开设了简单的满语教学。
说到这些,金标一下子开朗起来,他的愿望已现曙光。
■对话金标
学习满语不能单纯用
“有用”或“没用”评价
新文化报:当初你学习满语用了四五年时间才入门,那么难,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金标:那时没有正式的老师教,的确很难。开始最大的动力是兴趣,后来就变成了一种责任,可能因为我是满族人,对满语有感情,从内心不想让这种语言失传,所以一旦接触就觉得放不下,没有人强迫我,却好像天生有这种使命似的。当然,满语给了我很多,比如,我教别人,别人学会了,我就会有种成就感,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新文化报:您是满族人,能列举出多少满族异于汉族的生活习惯?
金标:除了不吃狗肉,不打乌鸦外,其他特征不明显,尤其在东北,满汉文化的融合(程度很高),现在,除了户籍上的界定,满族几乎没什么民族特征了。原本满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但现在会满语的人极少,这个特征也几乎被淹没了。
新文化报:从清末至今也不过一百年,满语为何衰落到如此地步?
金标:这应该是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结果吧。清末时满族的公办教育便停止,只剩下家庭教育,这对满语是个致命的冲击。另外,清末时还有很多人说满语,或满汉兼通,但清帝退位,辛亥革命爆发,满族(开始)高度汉化。我曾去过三家子村,和那里会说满语的几位老人对话,他们只会说不会写,只靠口口相传,而且所说的满语中还带有方言。
新文化报:满语好学吗?一个普通人大约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学会满语?
金标:如果拿出学英语的精力,初级满语学习大约需要一年时间,其中字母和语音需要两个月,如果能坚持上课和学习,一年可以掌握大约1000个单词,可以进行简单的读写,借助字典可以看满文档案。
新文化报:可能很多人会问,学习满语对我们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直白点说,学它有用吗?
金标:我觉得很多东西不能单纯用“有用”或“没用”来评价,满语学习的意义不只在于可以翻译诸多的清史资料,它既然是人类的文化遗产,就应该去传承、发扬和保护。在北欧一些国家,哪怕只有一个人想学本民族的语言或某一小部族的语言,国家也会派老师去教他。现在,东北很多地方打满族文化牌,可是如果没有满族文字就等于失去了这个民族的文化符号。
新文化报:你会把满语教学当做终身职业吗?
金标:(笑)这个不好说,但我想至少要坚持十年,因为十年时间可以把满语教学基础、教学体系和教学评价体系做完,可以培养出更多会教满语的老师,这样这个领域就可以没有我了,到那时就可以卸下心中的那份责任。
■延伸阅读
满语的危机和生机
满语就在我们身边。吉林省民俗学会理事长施立学在接受采访时印证了这个说法,以吉林省来说,有60%~70%的地名与满语有关。吉林为满语,是“吉林乌拉”的简称,“吉林”意为“沿”,“乌拉”意为江,因在松花江畔而得名,也就是沿着江的城市;长春,满语“茶阿冲”,为女真人渔猎前在旷野祭天时喊出的一种号子;双阳,满语“苏斡延”,意思是黄色的河……
满语是年轻的语种,却在一百年间迅速衰败。原北京满文书院院长金宝森曾讲述满语的起源,1599年,努尔哈赤下令以蒙文改制满文,才出现了所谓“老满文”,1632年,皇太极令满族文字学家改进老满文,这种文字称为新满文。2009年8月的《人物》杂志呈现了满语衰败的现实:我国的满语研究是从上世纪60年代末开始的,目前从事满语书面语翻译的不到50人,而精通书面语的不到20人。相对于我国满语研究的滞后,国外一些研究机构却加大了对满语的研究力度。目前世界上有23个国家的学者在研究满语,《满德词典》、《满俄辞典》、《满英词典》、《满和辞典》和一些相关研究成果陆续在各国出版。
现实已经刻不容缓,想象一下,如果满语消亡,有一件事将使我们耿耿于怀,那就是仅仅百年光阴,大量满文文献就将成为废纸,仅在吉林省档案馆,就沉睡着15864件纯满文文档,而且破损率高达30%,谁能保证这些文件中就没有珍贵的历史细节呢?
好在金标掌握的数据相较2009年已经乐观一些,也正因为他们这些执着者的存在,濒危的充满危机的满语仍尚存生机。
我是第六期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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