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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24日星期日

富育光:栉风沐雨二十年—浅谈满族传统说部艺术“乌勒本”


     满族,是一个勤劳勇敢、善于学习的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渊源,历经三千余年风雨的历史砥砺,不屈不挠、锲而不舍,锤炼民族精神与品格,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民族文化。至今流传在民间脍炙人口的传统说部艺术,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满族文化遗存。在满族蕴藏浩繁的民间口碑文学遗产中,就其传承特征与文学形式而言,基本包括两大宗内涵:一是广藏于满族民众之中古老的民间传说、故事、谣谚等口碑文学遗产;另外,在满族民间长期社会历史进程中还蕴藏一大文化内涵,这就是具有独立情节、自成体系、内容凝重、恢宏壮阔的满族长篇说部艺术。而且,它在满族民间口承文学史中,历来都占有着重要的地位。


        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起,吉林省民族文化科研人员,与黑龙江、辽宁、河北、内蒙、北京等地学者合作,投入对满族等北方民族文化的调查,在座的孟慧英先生也曾参加这项有意义的实践,栉风沐雨,不懈努力,获取大量濒临消散的北方民族萨满文化遗存实物与满汉文手抄资料。特别令人欣慰的是,通过对黑龙江省爱辉、宁安、依兰、东宁,吉林省永吉、九台、珲春,辽宁省新宾、凤城、开原、东沟,河北省石家庄、易县,承德、围场,四川省成都少城以及京津郊区等地的亲情访问,广泛深入地触及了长期被人们遗忘了的满族民间长篇说部这一斑斓多彩的文化领域,结识众多可敬的满族文化传承人和知情人。记得,我们去哈尔滨拜会马名超先生,他正与孟淑珍忙于鄂伦春长篇说唱《莫苏坤》书稿的调查整理。名超老师知我从小长在满族家,鼓励我们继续做好满族长篇口头文学的采风。我与王宏刚同志又从双城马亚川家商定整理《女真谱评》后,赶到宁安傅英仁先生处,辽大金天一先生正在宁安,忙于整理《故事家傅英仁的满族故事集》,我们去宁安是与傅英仁商定整理爱辉和宁安两地《萨布素传》之事。当年,我们同龙江和辽宁朋友,相互间有些默契和分工。


        我先后参加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于1984年5月在四川成都召开的“民间文学理论著作选题座谈会”和1986年4月在广西南宁召开的“中芬两国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学术研讨会”,两次会议都是锡诚先生主持的。这两次会议,我都做了认真准备。我在选题会上,着重介绍吉林省几年来在对中国北方萨满文化遗存和《天宫大战》、《萨布素传》、《红罗女》等满族长篇民间文学遗产田野考察中,所取得的新进展;在南宁会上我宣讲论文是《试论民间文学资料的保管》,还为大会带去我们摄制的四部萨满文化录像。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12月出版《中芬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学术研讨会文集》,收入我的论文。就在这篇论文中,我正式提到吉林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内容包括“满族说部”。芬兰劳里·航柯先生后来专程来长访问。

        满族“乌勒本”,即满族说部,说来并不陌生。早先年,清光绪朝官场上多习用“满洲书”的称呼,多系笼统指旗人用满语讲唱之书目而言。其实追溯起来,清初就很盛行,可分两类,一类是远从明嘉靖、万历年以来,用满文大量翻译的各种手抄汉文学读本,在关外满洲大大小小拖克索到处可见。记得爱辉地区土改时还见过线订的这类手抄书;另一类就是用满文或满汉文合璧、也有大量汉文抄写的属于“族史”、“家传”类满洲书书稿,系满族人家家藏神品,倍受尊敬。我们现在致力挖掘征集者,就是指后一类满族内传的说部。一些年长的人还会有点印象,兴许还能听过。在早北京城和东北满族一些望族人家,逢年过节,祠堂祭礼后,常有不可少的节目:招亲朋故交,凑到一起,专请色夫来讲上几段儿过瘾的“满洲书”,满语叫“满朱衣毕特曷”,听众如醉如痴。在北方农村虽不讲究什么排场,可也够热闹的。我从小就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乌勒本”的称谓,在黑龙江省爱辉、孙吴、逊克一带,满族古老习俗和满语保留得比较淳厚的村落里,常可耳闻,甚至有的老人习用至今。在依兰、吉林、珲春、九台等地大多数满族群众不这么叫了,只称“满洲书”、“家传”、“英雄传”。


        “乌勒本”(ulabun),汉译就是传或传记之意,是满族及其先民传袭古老的一种民间长篇说唱形式,也就是“先人的昨天故事”。氏族讲唱“乌勒本”,沿袭有年,像条老规矩,被看成是一椿非常神圣而隆重的大事情。讲颂人是由族中德高望重的玛发、妈妈、萨满们,在一定场合、一定气氛和一定时间里讲唱,聆听故事的人都要严分辈份,依序坐好。讲唱“乌勒本”,讲述人先要焚香、漱口,祭拜神灵,而后虔诚讲唱,神圣肃穆,不像平日里讲“朱伦”(Julen)、或“朱奔”(Juben)(意思是讲“瞎话儿”、讲“古趣儿”),姑妄言之,姑妄听之。阖族上下人等逢年遇节、老人欣逢辰瑞,氏族喜选穆昆达或渔猎首领,青壮男女新婚娶嫁、氏族隆重祭祀或葬礼,都常常伴有在族中唱讲“乌勒本”的盛举。早年,讲唱“乌勒本”大多用满语讲唱,只是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后,说满语的老年人渐少,在满族聚居的村落逐渐用满汉语相杂的语言讲唱。我们在孙吴县沿江乡四季屯还亲耳聆听到满族何世环老大娘,用流利的满语讲唱《音姜萨满》(即《尼山萨满》)、《骄傲的鲤鱼》和满语民谣等。讲唱“乌勒本”时,要非常肃穆地从西墙上或帐篷中专设的祖先神堂中,请下用兽皮、鱼骨镶嵌而成的神匣中的石、骨、木、革所绘成的绘画符号——这便是祖先的声音、文字、语言,由谙熟这些神秘符号的满语长老们,任选段节讲唱说部故事。这些符号就是历史的浓缩,深藏着氏族祖先昨日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常常是一缕缕鬃绳的纽结、一块块骨石的凹凸、一片片兽革的裂隙,都刻述着数不尽的坎坷历程。这便是说部的最古老形态,也叫“古本”、“原本”、“妈妈本”。满族人将这种“妈妈本”尊称“乌勒本特曷”。满族说部都是本氏族内世代传承,最初主要靠口耳相传,随着社会的发展,氏族中文化人的增多,满族说部的“妈妈本”又开始渐用满文、汉文、汉文标音满文简写提纲,讲述人依凭记忆和提纲,发挥讲唱天赋,形成洋洋巨篇。在各氏族中,都有自己精彩的“乌勒本” 和讲唱“乌勒本”的名师,各氏族如数家珍,互炫荣耀。一些老年说部艺术家,可在氏族中自行遴选弟子或由自己后裔承继传诵。当然,也有些姓氏的氏族“乌勒本”,是由氏族穆昆或萨满珍藏,由氏族中指定的讲唱人届时讲唱。讲毕,仍将“乌勒本”传本与祖先神匣共同珍藏在西墙之上,享阖族供祭,以备再用。


        说部艺术形式为叙事体,说唱结合,夹叙夹议,以说为主,活泼生动,并偶尔伴有讲叙者模拟动作表演,尤增加讲唱的浓烈气氛。说唱时多喜用满族传统的蛇、鸟、鱼、狍等皮蒙的小花鼓和小扎板伴奏,情绪高扬时听众也跟着呼应,击双膝伴唱,构成悬念和跌宕氛围,引人入胜。满族民间有句俗话讲“要有金子一样的嘴”,就是对本族中那些擅讲说部人的钦佩和夸耀。讲唱说部并不只是消遣和余兴,而被全族视为一种族规祖训。氏族成员,不分首领、族众或男女老幼,常选在隆重的祭礼、寿诞、庆功、庆丰收、婚嫁、氏族会盟等家族圣节中,聆听故事。一般情况,说部要每个晚上或某个固定时间里连续讲上十余天,多则数十日,甚至月余。亦有时出外地征战、田狩或往至营地农牧,由专师去截选演说,成为当时调节生产生活喜闻乐见的民俗,一直沿续到解放后若干年。

        满族自古以来相沿成习的说部艺术讲唱习惯法,对说部的内容构成不外有以下三个因素:一,说部是对本部族一定时期所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和评说,具有极严格的历史史实约束性,不允许隐饰,均有详实的阐述。二,说部由氏族中专门成员承担整理和讲说义务,口耳相传,最早助记手段常佐以堆石、结绳、积木等方法为之。三,说部由一个主要故事主线为轴,辅以数个或数十个枝节故事链为纬线,环环紧扣成错综交揉的洋洋巨篇。每一说部,可以说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满族说部艺术,其内容包罗古代氏族部落聚散、征战、兴亡发轫、英雄颂歌、蛮荒古祭、祖先人物史传等等,如,黑水女真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五千余行满汉文东海女真人萨满长歌《乌布西奔妈妈》,以及记录元明时代重要历史进程的《东海沉冤录》、《扈伦四部传奇》等说部,都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特别是明末清初、乃至整个清代,满族诸姓家族先人(包括已掌握其家谱家传之汉军入旗著名将领李永芳、祖大寿、寿山、凤翔)多为历朝治军主政者,历史漩涡中之要员,在拓疆守土、抵御外侮、民族通好、施政兴邦等等情结,辉煌沉浮,笙歌涕泪,有几多之浩繁阅历,史籍难详,致使各氏族后裔所传承之说部,文涉百业,情牵广众,堪称清代社会各层的记实录。正因如此,满族“乌勒本”这株古老的民族花蕾,所独特的讲史、补史、修史功能,在有清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得到全面细腻地高扬,更富有了无可比拟的艺术感召力和渲染力,从而倍受多学科的关注。

        满族及其先民将说部艺术“乌勒本”,推崇和升华到神秘、肃穆和崇高的敬畏地位,考其源,同满族先民们所虔诚信仰的原始宗教萨满教祖先崇拜观念,有十分直接的密切关系。满族及其先民依循氏族数千年来承袭不衰的传统宗教信仰风俗,向有崇德极远、报本反始的自强不息精神,敬祖、颂祖、唱颂“根子”,讲颁以英雄史传为中心主题的说部艺术正是这种观念形态的文化结晶。通过对本氏族英雄业绩和不平凡经历的颂扬和礼赞,藉以激励后人以先人为楷模,以史为鉴,锤炼“精骑射,善捕捉,重诚实,尚诗书,性直朴,习礼让”,“十男顶一虎”的民族精神和品格,继往开来,所向披靡。满族萨满祭祀中,便有不胜枚举的祖先影像与木、石等雕镂的祖先偶体,有众多歌颂和祈祝祖先神体的神谕、赞美诗文和祷语,亦有叙事体的长篇祖先英雄颂词。满族清代以前的大型萨满祭礼,多有庄严肃穆的报祭,赞歌长达一个时辰,实际便是最初的神话与颂歌。如吉林省珲春市满族纽祜禄氏(郎姓),萨满大神祭的神名除数不清的自然风云神七十二位外,历代名声显赫的祖先英雄神竟达七十余位;黑龙江省绥化市满族邰塔拉氏(邰姓),仅本族历世祖先英雄神有妈妈育婴神、百里跨涧女神、种子女神、红脸祛瘟妈妈神、及在清乾隆朝西征金川而献身的轰炮贝勒等祖先英雄神祗竟达百余位。尼玛查氏(杨姓)萨满祭礼,向全族讲唱祖先非凡经历同时,族中的长老和穆昆依照族规,在神前鞭挞不轨之族人。吉林市乌拉街韩屯村满族瓜尔佳氏萨满祭礼结束前,要专门请出“朱奔妈妈”祖传神偶,她是一位擅讲氏族家传的千岁女神,千根银发、百褶皱纹里藏着数不尽的故事。在黑龙江省巴彦县满族塔塔拉氏在萨满祭礼后期,要专门供上“德德瞒尼”祖先神偶,其神形是一尊木刻的扁嘴鸟形神偶。她是满族世代供奉的一位故事神和记忆神。满族先世黑水女真人著名创世神话《天宫大战》,就是一位伟大的记忆女神——博德额音姆萨满所讲述并流传下来的有关北方人类祖先开拓寒域、繁衍人类的英雄神话。所以说,满族诸姓都将记忆和传讲自己的族史视为己任,崇高而神圣,世代不渝。


        从我们近些年已知的满族说部遗存状况,大致可分以下四类:

        一、窝车库乌勒本:即满族一些姓氏萨满讲述并世代传承下来的萨满远古神话与历代萨满祖师们的非凡神迹与伟业,俗称“神龛上的故事”。窝车库乌勒本,主要来源于各姓满族珍藏的萨满神谕及萨满的重要遗稿与生平记忆中。如爱辉地区流传的《音姜萨满》(《尼山萨满》)、《西林大萨满》、《恩切布库》,以及黑水女真人创世神话《天宫大战》,流传在乌苏里江以东锡霍特山麓东海萨满创世史诗《乌布西奔妈妈》,便是典型代表。

        二、包衣乌勒本:即家传、家史。近二十余年来我们在满族诸姓中发现较多。长春市满族赵姓家族赵东升先生承袭祖传记录的《扈伦传奇》,成都井巷子满蒙学会刘显之先生记录的《成都满蒙八旗史传》,依兰镇满族里门德哈拉后裔李克中先生讲述的《三姓志传》,双城县政协委员满族马亚川先生承袭的《女真谱评》、《海宁南迁传》。此外爱辉富氏家族《顺康秘录》、《秋亭大人归葬记》与《东海沉冤录》,宁安傅氏家族《东海窝集部传》。

        三、巴图鲁乌勒本:即英雄传。这部分满族说部内容也很丰富,可分为两大类,一是真人真事的传述;一是历史传说人物的演义。真人真事的传述,如宁安地区富察氏满族后裔傅英仁先生承袭祖传讲述的《老将军八十一件事》,爱辉地方富察氏满族后裔富希陆先生承袭祖传讲述的《萨大人传》,此外,又如《两世罕王传》(又名《漠北精英传》)、《金兀术传》、《忠烈罕王遗事》、《双钩记》(又名《窦氏家传》)、《飞啸三巧传奇》、《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鳌拜巴图鲁》、《松水凤楼传》、《黑水英豪传》。

        四、给孙乌春乌勒本:即说唱故事。这部分满族说部主要是以各氏族长期流传的历史传说中的人物为主。如,著名的镜泊湖爱情传说《红罗女》,同一单元包括《比剑联姻》、《红罗女三打契丹》两部,歌颂出入图们江口渔船平安的守航江神《图们玛发》和护卫满族众姓福祉的《关玛发传奇》;地方风物传奇《巴拉铁头传》、《白花公主传》。满族民间长篇说唱《姻缘传》、《莉坤珠逃婚记》、《依尔哈木克》、《得布搭力》等。

        这是我们二十多年来所获取的三十六部满族说部。随普查的深入,近年又在黑龙江、辽宁、河北等地发现几部满族说部。多年来,我们在中国北方民族文化研究中,得益于曾长期被忽视的民族谱牒、民族说部、民族宗教信仰的原始素材,确是开启北方民族历史文化之宫的宝匙和向导。满族传统说部有其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和广泛的社会生活内涵,为我们展示了无复可见的生动历史画卷。其中,包括了阿尔泰语系众多原始神话,又以大量内容提供和揭示了满族先民繁衍人类、播种文明、开疆创业的氏族史、家族开拓史。满族说部中一些鲜为人知的口承史料和陈述,在一定意义上丰富了我国北方匮乏的历史文献记载,甚至在某些历史事件细节上,起到匡正历史和弥补偏颇与不足的作用。不夸张地讲,古老的满族说部文化遗产,是我国北方民族百科全书,对于我国清史、民族史、疆域史研究、乃至人文学、文艺学、原始宗教学、民俗学研究,以及满语言学研究,都是弥足珍贵的。

(本文为富育光2005年7月13日在北京吉林大厦召开的“满族传统说部阶段性成果鉴定暨研会后”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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